冯公子拱手赔笑道:“世子说得极是。吴老先生果真是礼学宗匠,只是这治国之道,若总拘于旧章,讲求繁仪,怕是与世情脱了节。今上励精图治,偏生那几位日日进谏‘崇儒抑武’,动辄引经据典,说什么‘周公礼乐治天下’,实则不过纸上谈兵、空谈风月罢了。”
他话未说完,又有人笑着续道:“这些说得好听,是仰古成章,说得不好听,就是一味守旧,甚至以老卖老。旁人不便言明,但我倒觉得——那几位,也未必真不识时务,只是看不得旁人爬得比自己快。”
梁鹤铮静静听着,神色不动,只语气仍是懒懒得:“也不尽是他们所好罢了,不过是一种选择。有的人信奉礼乐治世,重文抑武,拣那看起来清雅从容的一条路;可也有人,偏爱铁血征伐、鼓角连天。他们要的是一战定乾坤、千秋功业。”
小明王话未点名,却似针针见血——众人都听得明白。
这一番话,说的是吴祖卿等老臣拥文抑武,朝中几番议政,都有人以“仁德”“清议”压下军功之臣;连当今太子,也受其影响,谋事多谋文,不言兵。
一时静默,那冯公子低笑出声,打破沉寂:“归处倒也罢了,只怕是有人尚未站稳,便急着叫人替他铺路了。”
这话说得极是薄情,却叫人听得心头发紧。
世道如棋局,这局尚未落子定胜负,便有人欲划地为王,怎叫人心服?话音落下,几位年轻士子相视而笑,皆不言语,眼底却掠过一丝冷意。
梁鹤铮似笑非笑:“当今之世,不是纸上论道的天下。空言误国,终非长久之计。”这话已然将以吴祖卿为首的“旧臣派”与他们所支持的储君一道,轻描淡写地融入讥讽其中。
一席话落,厅中尚余几缕笑意未散,空气中浮动着熏香与茶烟,仿佛笑声也被蒸腾着氤氲了去。忽有人朝席侧一指,笑道:“咦,那不是国公府的温小叁爷么?”
顺着目光望去,温钧野正负手站在一角,眉目沉静,薄唇抿成一线。
冯公子偏是仗着梁鹤铮的庇护,气焰颇盛,再加上念及温钧野之前拒绝自己去往国公府家塾,心中生出不少妒忌和憎恶,笑容里带了挑衅和讥刺,说道:“温小叁爷好福气哪,家世背景毋庸置疑,如今更得吴家贵女为妻,可真是青云直上,福泽深厚。虽无功名在身,未见边上之功、朝中之绩,未来说不准也能得一典礼院的清闲差事,将来锦衣玉食,前程无忧……唉,这样的日子,叫我辈寒窗苦读十年又有何用?”
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,却暗里藏针,字字不离“裙带”“无功”“倚门而入”,仿佛将温钧野一身铁骨生生削成了依仗裙带关系的软草。更有旁人应声而笑,捧哏取趣,俨然将一场文会生生扯作市井之争。
训容本来斟茶,闻言神色顿变,虽年岁尚幼,却也觉出几分不对劲,悄悄瞧向蕙宁。
蕙宁目光微敛,面上仍是一派从容,只是指尖轻轻一颤。
温钧野却已忍无可忍。他自少年习武,性子直来直往,从不惯于口舌交锋,更不擅玩这等拐弯抹角的讽刺。此番不止讥他无功,更将妻子娘家扯入,牵连吴氏之名,分明是意图当众羞辱。
“啪”地一声,他拍了一掌身边矮桌,目光扫过众人,怒气冲冲地指着他们说:“你们口口声声自诩清议高才,实则不过是借‘清谈’之名,行党争之实;挟文名而轻旧德,抬新贵而贬先贤。若无吴老等老臣定章立制,你们可知如今所穿之衣、所行之礼,从何而来?”
空气凝滞片刻,冯公子却慢悠悠地一笑,仗着小明王撑腰有恃无恐,自然多了几分倨傲:“小叁爷之言,倒也义愤填膺。但终归是为‘血亲之私’。你说礼乐可敬,那我且问你,治国安邦,难道光凭几部典章,几句古语?朝堂之上,倘若由老儒执舵,闭目塞听,是不是又是一番闭塞的老路?”
又有一人笑吟吟补道:“古人云:‘言之无文,行而不远’,叁爷若无文可陈,只凭血气之勇争论,那是否也当归入‘空谈误国’之列?”
几句话句句嵌典,唇枪舌剑,语锋如锥,直指温钧野命门。旁人也皆低笑不止,都等着看好戏。
温钧野本就不擅辩论,气血翻腾间,只觉面颊一阵灼热。他握拳垂在身侧,手背青筋暴起,恨不得直接上前将这几个半农口舌是非的王八蛋挨个揍一顿。
可这不是战场,这里不是他可以拔刀亮剑的地方。
他咬牙,艰难吞下一口郁结之气,眉头紧蹙,眼中燃着怒焰,沉声道:“我温某虽不擅言辞,却也知忠君爱国之理。你们几人,明面清议,实则借言论行私计,今又含沙射影,暗指朝中储位、主臣……岂是我辈应言之事?”